格力電器董事長董明珠：依然故我

悶熱的天氣讓幾滴雨水澆散了，柔和的陽光爬進董明珠的辦公室。她的桌子有點凌亂，堆滿了各種資料和文件，書架上擺著十多張自己的照片。照片上的她，目視前方，嘴角含笑，面部棱角分明，總有幾縷頭發顯得不服梳理。白墻上掛著一幅字“獻身企業忘自我，棋行天下女豪杰”，贈字者是格力電器前董事長朱江洪。

匆匆忙忙結束會議，董明珠進來了，米色薄罩衫下，一襲深藍色長裙，她今天有幾分疲憊，“還是每天忙的那些事唄。”她笑著說，“其實和過去一樣，沒太大變化。”

即使風平浪靜，關于董明珠的新聞也從未間斷，不過，這一次她確實發生了變化。5月25日，格力電器(000651.SZ)召開2011年度股東大會，朱江洪正式卸任格力電器董事長，原任公司副董事長兼總裁的董明珠接任，她獲得了占出席會議所有股東所持表決權126.05%高票。半個月之前，朱江洪已離開格力集團董事長、總裁、黨委書記的職位，董明珠成為格力集團新董事長。

戲劇性一幕在股東大會出現，格力集團向格力電器推舉了4位董事候選人，而剛剛由國資委空降至集團的黨委書記、總裁周少強，在累計投票制表決中，僅獲得了36.6%的同意票，未能通過股東大會審議，落選格力電器新一屆董事會。

截至2012年3月31日，珠海市國資委持有的格力電器流通股權為19.69%，為后者第一大股東。國資作為大股東，所委派的董事會董事人選由投資者否決情況并不多見。在格力集團“新舊交替”中，投資者更信任董明珠等經歷了嚴酷市場考驗的原核心經營團隊，他們并不認為國資委設計的“董周配”，能夠像“朱董配”一樣默契。此“意外”引發了一輪討論，專家將之解讀為“資本意志”對“政府意志”的勝利，說明投資者在公司治理中話語權增強，甚至將之解讀為中國上市公司治理的里程碑式事件。同在廣東，數年前作為地方明星企業的健力寶與科龍，由于地方政府、資本、創始人之間的博弈，曾令公司幾乎在一夜之間土崩瓦解，格力的平穩過渡似乎將成為另一種趨勢的序幕。

強悍如董明珠，也不會忽略這些討論中隱含的敏感情緒。她強調“珠海市政府非常開明，從沒向格力電器伸過手”，格力電器從沒有向格力集團的財務公司存過一分錢，“因為它是大股東的財務公司”。“不要把我鎖定在代表國有資產的對立面，實際我也是國資委派來的。周少強落選，并不代表國資失去話語權，畢竟還有三個代表嘛。”她也不認為離開了朱江洪的緩沖，自己會與國有大股東發生沖突。“我的風格還是照舊，國資委考慮的不是我態度好不好，是不是經常來請他們吃飯，而是看我經營得好不好。”

外界推測格力電器從此進入了“董明珠時代”，董和她的同事們卻不以為然，“董總本來就是一個主導者，不存在另一個時代的開始，格力身上一直有董總很深的烙印。”珠海格力電器股份有限公司副總裁望靖東說。

由董明珠辦公室陽臺上望去，對面是兩座小山丘，格力電器珠海工廠就在山腳下，它像一個白色的工業帝國。6月，正值空調銷售旺季，辦公室的文職人員都要到生產線上去幫忙。每條生產線一上午能生產2000－3000臺空調，而一個工廠有7－8條生產線，在珠海有八個這樣的分廠。在全球，除了珠海，格力還有重慶、合肥、鄭州、武漢、石家莊、巴西、巴基斯坦8大生產基地，8萬多名員工。

時光調回22年前，董明珠辭掉了南京某研究所的工作，來到深圳一家化工廠打工，不久后又來到珠海。“我不是為了來撈金，就是覺得珠海太美，太原生態了”，她自述沒有什么目的性。彼時的格力遠沒有今天壯觀，還是一個叫“海利”的空調小廠，技術水平落后市場10年，空調年產量2萬臺，年收入2000萬元，其中相當一部分是難以要回的債款。她主動要去做業務員。“如果有面試的話，我可能被刷下來。”她笑稱自己不是一個善于溝通的人。

董與惠普(微博)首任女CEO卡莉·菲奧莉娜(Carly S. Fiorina)同年，但她與命運的約會推遲了很多。董明珠開始學習銷售時，菲奧莉娜已經從AT&T的電話服務明星銷售員晉升為公司高管。在董明珠大學同學眼中，她是個文靜、隨和的姑娘，她至今仍認為自己是一個非常隨和的人，“不會太挑剔別人對自己怎么樣”。

實際上，從她成為業務員那天起，“文靜”和“隨和”兩個詞與她就似乎割斷了聯系。她用40天時間追討前任留下的42萬債款，兩年之后，所負責的安徽地區銷售額突破1600萬元，占全公司總收入八分之一。而在競爭激烈的南京，她在冬天簽下了一張200萬元的空調單子，一年內個人銷售額升至3650萬元。

2001年9月4日，惠普與康柏公司達成一項總值高達250億美元的并購交易，菲奧莉娜出任新惠普公司首席執行官，這一年春天，董明珠也成為珠海格力電器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。董后來將她的經歷寫進了兩本自傳，《棋行天下》與《行棋無悔》。第一本書更像是一部“熱血奮斗史”，第二本書則流露出殺伐之氣，她成為總經理前后，與淮地、濱江、河南三地經銷商幾番較量，解決了一次又一次的“嘩變”。

她的第三本書將名為《楚河漢界》，至于內容，“沒出版之前不告訴你。”她一笑，又透露是關于“一個行業的博弈”。或許她會寫到與零售巨頭國美的戰役。2004年2月，未經格力允許，成都國美將格力空調擅自降價，董明珠下令停止向國美供貨，而國美不久宣布全線清理格力產品，從這一年起格力電器全面自建營銷渠道，與各省市大經銷商聯合出資成立股份制區域銷售公司，由銷售公司負責市場開發與維護，建立以專賣店為主要終端的銷售體系。

銷售一線是殘酷的戰場，董明珠每天要面對與經銷商如何均衡分利等一系列問題，她獅子座的性格發揮得淋漓盡致。且看她的“語錄”：“和諧是斗爭出來的”；“我從來都不犯錯”；“有人將投資失敗稱為‘交學費’，并問‘董明珠你交了學費沒有？’我說如果他交完學費我還交，那我更蠢。”

2005年，因公司業績不佳，菲奧莉娜黯然離開惠普，這一年，格力成為全球最大的家用空調制造商。

在公司內部，朱江洪是平衡董明珠強硬性格的重要力量。“朱總是一個比較放手的領導，不僅是對我，而且是對所有部下，他很容易采納別人的意見。”董明珠評價。

外界看來“朱江洪主抓技術研發，董明珠負責市場營銷”，但董明珠覺得自己與朱江洪過去并沒有明確分工。“這么多年經營目標都是我自己定的，朱總從未給我下過指標。他確實更注重技術領域，我這個人就比較喜歡說，嘴多多，看到什么不合理的事情我都要去說。”

朱江洪為人隨和，但熟悉他的人認為他“軟中帶硬”，內心中隱藏著倔強，在最核心的問題上總會以自己的方式堅持，甚至敢和領導拍桌子。2005年之后，格力電器與母公司格力集團“交惡”，這一年7月，又傳出國資委要引入外來投資者參與格力電器改制。正是在朱江洪與董明珠共同斡旋之下，才沒有令改制成為格力電器的命運轉折點，反而逐漸改變了國有股一股獨大的局面。

在股東大會上，朱江洪沒有掩飾他對國資委的不滿。當有股東問到：“周少強先生年紀很輕，我們擔心以后持有格力電器還能不能獲得較好回報”時，他直率地說：這個不應該由我來回答，因為候選名單是市里提出來的。你的擔心，也是我的擔心。而又有人問到“我們很難相信一個40歲的人，能夠通過不斷學習來帶領公司，格力電器能否承受這個挑戰？”朱則回答：我相信會吧，我也只能這樣回答。

他還透露，大股東新一屆董事會名單沒有和自己商量過。珠海市國資委是否曾與董明珠或者其他高管事前商量名單？一位公司高層表示，“現在這個事情比較敏感，至少我不清楚這個事情。”他又強調：現在媒體把這件事誤讀了，好像國有資產的意圖沒有實現。“歷史上也有過國有資產派人進入董事會，這次主要是因為朱總退休，節點不一樣，意義就被放大了。但實際上不存在國資輸贏的問題，國資委提名了4個人，通過了的那3個人大家都忽略了。”

“那天有點意外，我們也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情況。”董明珠說，“投票時間很長，大概有半個多小時。”投資者對國資方面的不滿，可能是覺得憑什么對方20%的股份要安排4個人，另外也有對朱江洪個人的感情流露。朱江洪卸任后，董明珠希望他以顧問的身份留在格力，朱謝絕了。

目前格力董事會有8個人，按照公司治理的章程，3%以上的股東有權再提一個董事候選名額，有人認為這可能為國資委再次安排空降兵留下了空間。“對任何一個戰略的決策而言，沒有雜音才應該是最完美的，為什么非要9個人？非要4:5？”董明珠對此不以為然，“一切決策最終還是要靠執行，多一個人少一個人都無所謂。”

董明珠的最大挑戰并非來自于如何處理與國資的關系，而是如何在朱江洪缺席情況下，帶領格力在“千億時代”不滑坡。2011年白電市場慘淡，格力依然交出不錯的成績單，全年實現營業收入835.17億元，同比增長37.35%，一舉超過美的，并以52.45億元的盈利，位居中國家電行業之首。而到2012年第一季度，格力電器實現營業總收入200.88億元，同比增長16.29%，國內市場占有率達到37%。

2012年，格力電器目標為實現銷售總額1000億元，此后業績保持每年20%增長，五年內，銷售收入要達到2000億元。以目前速度，千億目標并無懸念。

“關鍵是在千億之后你還要突破，但企業像一個水池，到了一定水位想再往上提升，難度會越來越大。”望靖東思考。

格力內部曾有多元化與專業化的分歧，亦有人質疑格力繼續深耕空調不久將遭遇天花板。隨著公司內部權力架構調整，這種分歧可能會消弭。格力也有少量的小家電產品，但董明珠認為這是個歷史遺留問題，主要是因為當年集團使用格力商標，又不注重質量，與格力電器在商標使用上發生了很多分歧。格力電器將這塊業務拿過來之后，將其作為獨立板塊，只是在格力的渠道里銷售，增加公司品種多元化，對格力而言并非戰略性產品。

董明珠強調，未來還將繼續走專業化道路，她認為行業沒有天花板，格力并不會僅停留在空調，而是要進入與冷氣相關的縱深領域，包括已小有成績的中央空調、冷藏系統等。

然而，政府機關或者企業采購中央空調等大型機組時很容易產生權力尋租，很多企業往往采用非常規營銷手段，這與董所宣揚的價值觀相悖。2009年，格力狀告廣州市財政局，認為在該部門采購招投標過程中，自己作為報價1707萬元的第一候選人卻無故輸給報價2151萬元的第二候選人。“世界上好人占99%，你為什么非要和1%的人做生意”。她表現出一貫的自信，“我們要挑戰這些東西(潛規則)，有些人會因此不買我的空調，但我能得到其他人的支持。我和你講，一個酒店用我的空調，過去每年一個億的電費就能省4000萬，我還需要去行賄嗎？是你必須要買我的。”

近年來，董明珠也開始頻頻討論接班人計劃，“如果在換屆的時候沒有比較優秀的人來接替我，我覺得是挺失敗的。”

她對人的品質有近乎苛刻的要求。曾經有一個格力中層干部，早晨為了送父母沒來上班，謊稱接待客戶，董明珠識破后次日即就地免職。“送父母是人之常情，但我不允許員工說謊，這不是一件小事，很多人為什么說我很霸道，但我認為這不是霸道，這是規矩。”她堅信對一個人好就是對他更嚴厲。“有同事常說，別看董姐罵人，但哪天要是不罵誰了，這個人就危險了。”

她曾問核心管理團隊一個30年前的問題：當面對企業的利益和個人小家庭的利益需要你做出選擇時，你會怎么樣？聽到這樣的問題，下屬通常都會尷尬地先笑一笑。不過根本不用為答案發愁，“董姐”早就替他準備好了。“我不要他回答，就直接告訴他，我需要的是選擇集體利益而不是小家的人。”這其中隱含的一個悖論是，如果董明珠要培養一個圓通(微博)隨和的人，很可能與她本人氣場不符，而如果她要培養另一個董明珠，兩塊鋼鐵是否又會產生太多摩擦？

2005年股改時，格力集團曾從所持股份中劃出2639萬股的股份，作為格力電器管理層股權激勵計劃股票來源。董明珠解釋這些激勵來自支付流動股對價，不是國有資產，“如果我們業績不好的話照樣要還給流通股，而且按照道理應白送給我們，我們還是按照凈資產出了錢，給國資增加了幾個億收入。”她對未來進一步的股權激勵也并不感興趣，“我覺得我們的企業文化不是以錢為中心的，現在也不倡導這種文化。”

我們見面前，她正在看一位新員工寫的郵件。郵件中寫道：“您說只要付出就會被認可，我來了一年多，感覺付出了很多，可為什么感覺沒有被人認可呢？”董明珠準備這樣回復：并不是你在這一年中獲得了升職、加薪就叫受認可，而是你是否承擔了足夠的責任，是否贏得了別人的尊重。如果大學畢業剛來一年，正在一個成長過程中，很快通過物質的方式獲得了所謂的認可，很可能成為你一輩子的包袱。作為道德完美主義者，她的理念能否打動這些80后、90后的員工？

朱江洪在67歲退休，董明珠今年58歲，或許她還有9年，甚至更長時間來解答這些問題。